妙人与小兽

日期:2022-01-05

/曹丁

今时今日再读《边城》,是让人有些不知所措的,像武陵人初逢桃花源。这样一个异世界得做三十天的旅行,是谓边城。

小说不像小说,散文不像散文,诗不像诗,《边城》是三者兼而有之的。故事情节浸润在山色风光里,潜行于民情风物间,就那么不徐不疾地游走着,偶尔惊心,总是静默。

《文心雕龙》里写:“惟人参之,性灵所钟,是谓三才。”只有人与天、地相配,他们身上才孕育天地的灵性。作家情寄山山水水和它蜿蜒出的生计与生活,故而小说里处处是这样的妙人。

贪酒心热的爷爷和他尽职尽责撑船渡人的一生,一分利都不多取,大概狡黠心思都用在了翠翠的婚事上,只为她是个孤雏,有个命运可怜的母亲。视线回到街市,有攀谈着行船生意的水手在忙着,要甜酒还是要烧酒的市井音响起来,烧的焦黄的鲤鱼豆腐让人眼热心急,被红辣椒丝和红筷子装点着,想象得出有内掌柜的热情。掌水码头的顺顺是个遇事慷慨相济之人,不仅懂得生财之道,更兼散财之义,是地方的有名人物。更可说得是船总顺顺的两个儿子,大老天保和二老傩送,他们都喜欢上了翠翠。二老,这个诨名叫岳云的,一早就中意了翠翠的男孩子,相貌出色不说,还有竹雀一样的嗓子,二老的歌声能入翠翠的梦。二老又要和自己的哥哥一起竞争,也要用自己的歌声给哥哥争取爱情,因为这样才公平,哥哥的歌声没有他好听。

沈从文下笔写爱情,是三年六个月的山歌,要把翠翠的心唱软。虽说车有车路,马有马路,车路是上门说媒,马路是夜半山歌。大老走了车路,翠翠这里没有什么动静,二老要走马路,也要替哥哥走马路。爱情总得是俗礼之外的,别的什么,能打动人心的内容,这里面彰显着作家的趣味和性情。

翠翠在第一章便出场,开篇即心动,“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,把皮肤变得黑黑的,触目为青山绿水,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。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,为人天真活泼,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。”性灵之真,性情之纯,简直是自然之美的化身。即使多次遇到过二老,心意渐渐明朗,仍然不改小兽本色。“翠翠大吃一惊,同小兽物见到猎人一样,回头便向山竹林里跑掉了。”小兽的心早就乱了,所以脚步也乱,她要跑掉,她要躲避这种不知所措,她还需要花时间认识这是爱情的来临。

小说家毕飞宇说过一句话,“小说家往往喜欢两件事,理直而气不壮;理不直而气壮,这里头都是命运。”《边城》这小说里,没有什么坏角色,有的只是天意弄人,偏偏翠翠蹉跎着,犹豫着,害羞着,问她心里怎么想,到底中意哪一个,她要么不答,要么说起天上的月亮真大。直到世事无常,大佬在水上出事了,爷爷死了,翠翠才逐渐看明白了那个猎人,原来就是她的心上人。

翠翠让人想起汪曾祺在名篇《受戒》里的小英子,可这两个小女子又实在太不像,小英子表达心迹是不藏着掖着的,她心里怎么想,她就怎么说,这里面并没有许多人事的负担和考虑。汪曾祺用准童年视角写出了这纯真的一切,翠翠的爱没有小英子那么快,小兽要先成人,才能知道想去爱哪一个妙人。

成家对翠翠来说也并非最要紧的事情,作家有耐心让这一份情在她心里一寸一寸地发生。无论是被鱼咬的玩笑话,还是梦里去挖虎耳草,或者逃入竹林中去,都是一只小兽的天性和野趣,她真情实意地流连着自然。或许在翠翠心里,如果永远是一只小兽物,那会自在地多,作家有这样的私心,所以总也不肯松口,让翠翠把成家的决定说清楚。所以变数一个接一个地来了,翠翠总归要做选择。

汪曾祺和沈从文都喜欢写动心,但赋予这件浪漫事不同的时间体量。汪曾祺抓住了那一瞬,沈从文的目光穿透了人世沧桑。这两个小说的结局其实是一样的,明海会不会娶小英子呢,不知道。翠翠能不能等到二老回来,“也许不回来了,也许明天回来。”这不是完美的结局,但这是童真弥留的时刻。成年人对未来境况的判断和担忧,暂时还未在两个少女身上发生。她们的眼睛凝神着为之喜悦动心的东西,不分心却也不急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