戏台

日期:2019-04-30信息来源:《山西大学研究生》29期


     小城的东北角有一座戏台。

     那座戏台很小,八根柱子便是它仅有的支撑;那座戏台很破,台下的杂草配着台上的落叶簌簌作响;那座戏台很偏僻,误入其中的时候,我险些以为自己穿越到了无人的战场。


     可是,我欢喜得很。有的地方,去过千百次,可是依然没有感觉。因为那里不属于我,它和我隔着空气,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。可这里,第一次去便感觉到它的温热,那股熟悉之感如影随形。我曾以为,如果不是因为这次偶然的迷路,或许我终生见不到这般僻静的戏台。可在定神后我不禁哂笑,莫非我与这戏台,竟是久别重逢。


     我是爱听戏的人。戏台上的人,往往都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别人的故事,他们一生要过两世人的生活,历百世的劫,流千年的泪;台下的人,或捶胸顿足,或高声喝彩,他们在那一句句戏文中咀嚼着光阴的味道。


     小时候,总喜欢牵着爷爷的衣角陪他去戏台。那座戏台很简陋,简单的红柱子,配上碧绿的瓦,在太阳下不仅不会熠熠生辉,还会因为不时刮过的风而落下几片漆皮。可爷爷喜欢呀,爷爷有一只老茶壶,他喜欢在里面泡一些龙井。紫砂壶特有的质感配上龙井的苦涩,爷爷说那是戏曲的专属。


     那时听戏的人还有很多,台上的人辗转侧身,台下的人用手不时敲打着桌沿,缓重轻急,竟和鼓点应和起来。初次听戏,只见台上唱戏人的戏服色彩缤纷,动作行云流水,让我应接不暇。我孩子心气,遇上慢板总会忍不住起身。而爷爷却总在一旁安静地听着,不时啜一口茶。那时只觉得时光太慢步子太缓,恨不得冲上台去换个曲调。


     可这一次,我却坐在台阶上缓缓听起程砚秋的《锁麟囊》来。


     程先生七岁学戏,十一岁登台演出,开程派先河。他的《锁麟囊》在圈内可谓是家喻户晓,可之前,我是不爱的。


     那时候,我爱极了蹦蹦跳跳的小红娘,尤其是那身姿翻转时的红浪,婀娜多姿,色彩绚丽。我不止一次地想过,她是否是天边那朵红云,匆匆下界落在这云台之上。后来,我喜欢上评剧里的干脆,捧着《花为媒》《杨三姐告状》的碟片一次又一次地琢磨。我也曾羡慕过越剧里的吴侬细语,想象着自己也是丁香姑娘。不过我不愿走在小巷,那里太窄,容不下我细碎的台步;那墙太矮,留不得我婉转的唱腔。我亦曾徜徉在黄梅一次次的转腔里,惊艳着《徽州女人》的舞步,艳羡着《孟丽君》的豪情,又不住为《小辞店》偷偷抹泪。在那段青翠的岁月里,我奔赴过豫剧的演出,守过曲剧的舞台,却从不肯为京剧停留半步。


     它太慢了,慢到我会偷偷数演员身上的穗子;它太静了,静到我会倚着沉木桌子不停打瞌睡。可如今,我倒是爱上了京剧的起承转合,沉迷在了它的缓缓唱腔之中。


     年少时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过,我会就这样在戏台下慢慢变老,直到树木苍苍。到那时,可能我也会躺在一张摇椅上,手里擒着一只壶,配着音乐摇着摇椅,打着节拍,兴趣浓厚时啜一口茶叫一声好。这世间流逝最快的,怕就是光阴吧,才青涩茫然,小试新春,就转眼秋天,柿如红霞。那座戏台最终还是倒在了荒草之中。我时常想,是不是戏台也有了感情,怕爷爷他们寂寞,便舍去了这红尘的杂琐,要去另一个世界陪他们再过一世的曲折。可又怎么会呢?这戏台,历经了多年沧桑,一草一木,一水一露,它有什么不曾经历过,又怎会因一群普通看客的离去而放弃自己呢?这世间再硕大、再丰满的回忆,也会被光阴的风吹去皮囊变为枯骨,它岂会不知呢?


     我在台上静静地走着,恍然间看到自己身披张五可的嫁衣,脚下是薛湘灵千挑万选的绣花鞋,头上是王玉林千叩万谢送来的凤冠,手持桃花扇,腰系玉麒麟,走一步是光阴的格子,走两步是岁月的呼喊,可突然间就不敢走了。我还年轻呀,这时间我不应鲜衣怒马酣畅大笑吗?我在这里做什么呢?


     怕什么呢?这是我欢喜的啊!赏花只需两三枝,我见这戏台,是薄晨的荷,飘逸灵秀,透着人世间的欢愁。戏台见我,必也是满心的喜悦。一举手,便是婀娜,不然哪来这脚边的叶路,眼珠一转,便是无尽的灵气,不然怎能引得这荒凉处百鸟齐鸣。这是默契,是久别重逢,是归宿。


     天泛凉时,我渐渐寻到了归去的路,一回首,落叶缤纷,秋水长天,竟是恍如隔世。


     左脚是归去的喧闹,右脚是我的银碗盛雪,此次分离,这戏台,只属于心中那处静谧。


本文原载于《山西大学研究生》杂志 2018年第3期 

作者:历史文化学院2018级研究生刘瑞恒